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油泼面:西安美食的岁月山河
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4-13 15:51:00
春暖花开,胃口大开,清明过后,正是畅怀之时,捱过百物匮乏凛寒冬日,迎来万物生发的春日,岂能不开怀大嚼?春雨过处,百物生发,枝头春闹,盘中缤纷。对古人而言,暖阳恰得鸡豚酌酒,享田园兹荣之乐;对今人来说,春日正堪蔬食清味,调春乏劳碌之心。于是古原之游,便有脂酒之欢;曲水流觞,亦有浮卵之乐。
口之于味,有同嗜,亦有各好。东西不同,南北有异。会稽海味,无不毕致,楚越之地,饭稻羹鱼,启朱唇,张皓齿,舌华尽尝其鲜,令人食指动而春心生,然未必入西北须髯之口。三秦风烟,黄土陇上,面条阔如裤袋,辣椒配盐,一口烘馍,牙关各个不轻松,一碗羊汤,洒上油泼辣椒,方能畅然肠胃。青瓷小碗,端的是治家的好汤水;蓝边海碗,盛起了一膀子上工的气力。
所谓生活,所谓岁月,既流向大海,也跨遍川垄。万千时日中流转于万千里路的万千众生,尝尽万千甘苦,眼见得春光里鲜花着锦,也看到过骄阳下烈火烹油,或流连不忍,或不顾而去,无分南北西东,总是如此人间,总要端起属于自己的一碗饭菜。如是如如是,如是而已。
世间百味,岂得不尝?

图为新京报·书评周刊4月11日专题《有味》。
撰文|胡成
一地饮食,总因一地水土制宜。
西安地处关中,秦岭在南,北山在北,西亘陇坂,东阻黄河,渭河冲积而成八百里秦川,遍植小麦。
说者,无非“秦川沃壤,自古富庶”,然而全靠天收的古代,是否果然富庶,其实大可怀疑。风调雨顺的年景,或许果腹无忧,若遇久旱飞蝗,饥荒亦是屡见史籍。光绪初年“丁戊奇荒”、民国十八年馑,都是近代难以忽略的人相食。
民国二十七年(1938),西安《西北研究》杂志刊载一篇署名崇光的《西北风土》,提及当时关中迄北栒邑县(今旬邑)百姓的吃食:“平时他们吃的是馍与面条,馍有‘蒸馍’与‘烘馍’,面条只有‘阔板面’而没有‘细面条’。吃馍时候,就有葱辣菜,吃面条的时候,只有盐与辣椒汤,而且这盐与辣椒,并不是在煮面时和在面中的,而是在吃的时候,另外加的。”
所以对于过去的百姓而言,一餐配以醋和辣子的面,就是最好的风味。
时代变迁,如今的西安,作为西北地区唯一的“万亿城市”,市民收入自然不会只堪以面食充饥,然而传统饮食习惯对于口味的影响却是根深蒂固的,无论这餐如何吃米,那餐如何吃菜,隔三岔五的总是还要有一餐面,一餐配以醋和辣子的面,似乎非此不足以慰藉身为西安人的肠胃与灵魂。
油泼面
一度曾为西京的西安城里,生活肯定好过栒邑或者关中别处。抗日战争之前,社会一度繁荣,民国二十五年(1936),天津大公报西安分馆曾经出版一册《西京游览指南》,提及“本市大小饭馆不下数百家”,山东馆、北平馆、河南馆、江苏馆以及本地馆,遍及四方城。别地饭馆是尝鲜的风味,本地饭馆家常的风味,则仍“以面食称胜”。

馆子不是能够总下的,至于日常饮食,无非还是“以面为主体”。面食为主的地区,食材难以取胜,只好花心思于做工。“制作面食,名目之繁,不下于山西”。
繁多名目的面,如果只择一味代表,山西或许是刀削面,而西安则应为油泼面。
油泼面的面,用的就应是崇光当年提及的“阔板面”。陕西人吃面,爱吃宽面,最宽者名之曰“裤带面”。宽面耐煮,更有嚼劲,汤锅中捞出控净水分,撒上葱花、五香粉、盐、醋、酱油,要紧的是下狠手铺上一层红辣椒面,菜籽油烧沸,满满一勺泼在辣椒面上,嗞啦一声,一阵油烟伴随着香味儿腾起。食客端来,用筷子拌匀油泼辣子与阔板面,一碗重油浓香的油泼面,相较之下,天下所有的清汤白面未免都显得寡淡无味了。
不过,本来没有油泼面的,无须考据,想象可知。以前的油,何其可贵,崇光提及的栒邑县百姓吃食,“即使有青菜萝卜,他们也决不炒吃的,仅仅在沸水内煮了一煮,取出和以盐醋,就算一碟好菜了。他们为什么不炒呢?为的是省油,就是富有的人,也是这样的。”莫说民国,我印象中小时候奶奶炒菜,也是斤斤计较要倒多少油的,如同饮食习惯的烙印,曾经的富足或匮乏同样是有烙印的。
油泼面的做法,来源于西安人必不可少的油泼辣子。《西京游览指南》之中,百年前西安餐馆的案头便一如今日有碟必不可少的油泼辣子。陕西人习惯了油泼辣子的香,于是当菜籽油无须吝惜的时候,自然会想到用来油面,复制烙印在记忆中的油泼的香。
“以面为主体”是西安人饮食的根本,是西安饮食的“宗”,而“名目之繁”则是“万变”,虽然万变不离其宗,然而时世迁移,“万变”却总是在万变的,只是囿于“那总是一碗面”,不容易注意到现在常吃的面与过去常吃的面早已大不相同。
电视剧《白鹿原》中,许多众人同吃油泼面的镜头。考究历史,“就是富有的人”,用油炒菜尚且舍不得,遑论主子长工一人一碗油泼面?但是艺术毕竟不是历史,电视剧中的白嘉轩当然可以捧着海碗大吃油泼面,而且这一场景颇为经典,成为西安油泼面不落言诠的广告。似乎也从此之后,油泼面在西安更是大行其道,简直无所不可油泼,油泼麻食、油泼饺子,也是屡见不鲜。

电视剧《白鹿原》中吃油泼面的场景。
所以,油泼面不仅只是一道面食,更是一种时代的切片。细细想来,能够想见许多食物的源起远比我们以为的短暂,没有物质的丰富,从何谈起风味的丰富?
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油泼面,虽然同样只是一碗面。
肉夹馍
西安肉夹馍,馍是白吉馍。
白吉馍,白吉饼,据说源出彬县白吉镇(今北极镇),以地而名。一般烙饼,面剂擀成饼状,白吉饼的面坯则为碗形,凹面朝下烙制,上佳的白吉饼,“龟背菊花心”,即原本的凸面烤脆龟裂,原本的凹面收口形如菊花。
腊汁肉案板上剁碎,再兑半勺卤汤,夹入刚出锅鏊的白吉饼,肉汁恰到好处浸透饼瓤,依旧留得饼皮焦脆。饼皮的酥,饼瓤的糯,腊汁肉碎的缠绵,交融于唇齿之间。迫不及待,三口五口,饼肉入腹,汤汁已是流满掌间。

麻烦在于,白吉饼的好处,稍纵即逝,放置片刻,外壳回软,口感大打折扣。一般肉夹馍店,白吉饼的制作,也不易与食客需求合拍,做少了影响销售,做多了影响口感,总难尽如人意,于是东府潼关肉夹馍,渐也在西安赚得许多市场。
潼关肉夹馍,馍是油酥千层馍,油酥千层饼。
面剂擀薄,涂抹油酥,搓卷而起,再掌轧成饼。炭火烤炉,烤至外皮焦酥。剖开夹肉,至此与白吉饼仍无不同,最妙在于咬下片刻,千层油酥饼皮在唇齿间飞溅,仿佛秋日踩上枯干的落叶。
西安人当然更爱白吉饼,外省人则更爱油酥饼,毕竟更有滋味。而且对于外省肉夹馍店主而言,因有油酥加持,千层饼更易预制饼坯,更易加工烤制,所以渐成外省肉夹馍的主流。
白吉馍夹肉也好,油酥馍夹肉也好,终归都是肉夹馍,遍布西安街头巷尾,全国各地也是无处无有。童年时常便以肉夹馍果腹的年轻人,大概会有肉夹馍“自古以来”的错觉,实际有清以降的西北行记,绝无肉夹馍的半点油星。
比如《西京游览指南》提及的西安市井饮食,最著名者有腊羊肉、牛肉泡馍,一般者如油面茶、酿皮、荞粉、和络(饸饹)、鸡蛋炒饭、粉蒸猪羊肉、煎荤素包子、油塔、豌豆糕、蜜汁粽子、江米糕、炸油糕等。巨细无遗,唯独不见夹肉的馍。
西安经营肉夹馍的樊家老号,最初只沽一味腊汁肉。
民国十四年(1925),蓝田人樊炳仁(1906~1988)在西安城内挑担沿街叫卖腊汁肉。民国二十八年(1939),其子樊凤祥随父在芦进士巷口摆摊售卖腊汁肉。
无论挑担摆摊,腊汁肉可以预先卤好,却不能就地烙馍。而且手艺不同,游商实难兼顾两种。腊汁肉的生意渐好,樊家父子积蓄日多,民国三十八年(1949),兼并南院门五十一号张存林馍铺。成为坐商,有了炉灶与手艺,能够同时经营腊汁肉与馍,那么对于深谙洪荒真理“馍夹一切”的陕人而言,肉夹馍水到渠成。但是此时已晚《西京游览指南》十三载,自然不为其著录。
1950年,“樊凤祥腊汁肉铺”挂牌,樊炳仁淘肉下料,樊凤祥掌刀夹肉,日可售肉四五十斤。
普通百姓难见荤腥的时代,日售四五十斤腊汁肉,大概也如曾经安定门内的甜水井,“有钱的人家,皆买这里肉吃”吧?
后来,公私合营,1956年改用新名的”樊记腊汁肉铺”先迁五味什字西南角,继迁马坊门东北角,1961年又迁竹笆市56号现址。
当然,迁入现址也逾六十余年,漫长得足够成为新的历史。就像《西京游览指南》曾经提及西安最著名的两味美食,腊羊肉与牛肉泡馍,如今的西安早已不见,却处处得见腊牛肉与羊肉泡馍。
两味美食,牛羊倒易。
《西京游览指南》曾说,“现多以羊肉代用,然究不及牛肉美味”,当时他又怎知不及牛肉美味的羊肉泡馍未来大行其下,不仅西安,甚至遍布天下,几乎成为西安美食的代名词,不过几十年光阴罢了。
葫芦头泡馍与梆梆肉
油泼面也好,肉夹馍也好,或者羊肉泡馍也好,如今都不再是西安独美,陕西或者全中国,无处无有,虽然各地均有或多或少的改良,比如肉夹馍的腊汁肉中加青椒碎,但是大同小异,总可吃着。
惟独葫芦头泡馍与梆梆肉,我至今未见西安之外得见。
旧时平民穷困潦倒,难得肉食,退而求其次,猪下水成为肉欢的廉价替代品。下水简陋,兼有脏气,只得重香料,精制作,年深日久,倒也成就了各地许多传统美味。
比如北京的卤煮火烧,相传源于北传的南府苏造肉:精五花,或者视食客喜好,不拘什么肉吧,酱汁烂炖,卤味极厚,锅中同煮火烧——硬面饼,久煮不散,入味而有嚼劲——与肉同食。
不知道晚清一碗苏造肉所费几何,想来不多,然而贵与贱,只是相对,不是绝对。两个大子儿不多,比起一个大子儿却是贵了。再穷的生意也是要做的,于是苏造肉里的肉换成了下水,小肠、肺头,再加一绺肥肉,是之谓卤煮火烧。
同为旧都,西安的葫芦头泡馍与北京的卤煮火烧真有异曲同工之妙。皆是下水与面饼,汤汤水水一大碗。贩夫走卒,一碗入腹,管饱解馋,冬令还可御寒。
若论不同,卤煮用小肠,葫芦头用大肠——大肠煮后,节节收缩形如葫芦,也是葫芦头之名的由来。卤煮的硬面火烧在锅中预煮,以饱浸卤汁、不露白茬为度,改“井”字刀,与小肠、肺头同入碗中;葫芦头所泡的饦饦馍,食客自行掰成小块,再入葫芦头与滚汤。
然后殊途同归,同归一碗脂滑香浓。
一切食物大概皆可夹于馍中,馍又大概可以泡在一切肉汤之中。只是不知道在西安城中,顶替牛肉泡馍的羊肉泡馍与葫芦头泡馍,谁执牛耳?

口味则是很私人的体验,没有绝对的好与坏。于我而言,柏树林什字的葫芦头已经不错,可我吃过最美味的羊肉泡馍,不在西安,而在礼泉。
初去礼泉唐肃宗建陵,十几年前,还没有足够的资讯获知如何前往。地图上有建陵镇,建陵镇在唐建陵西北方,想当然以为唐建陵必归建陵镇所辖,于是坐上过路建陵镇北去叱干镇的客车。
午后,建陵镇路口下车,才知道南辕北辙,唐建陵与建陵镇相距遥远,除却饥饿,一无所获。丁字路口,南北主路,向西一道下坡,通往镇中心。路口西北,一家羊肉泡馍小店。弥漫着浓郁羊汤香味的店里,三四张烟熏油沁、包浆厚重的方桌,五六位老汉抱着斗大的海碗,埋头苦吃,喝汤的吸溜声不绝于耳。
店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,才刚坐定,女人不声不响地从面盆中拈起四分之一张锅盔,径直递到我的眼前。虽然饥饿,也吃不了这许多,女人面露难色,解释价钱照给,只是不愿浪费。女人这才把锅盔交给后厨的男人,改刀切半,然后与店里的老汉共同取笑我的食量。
锅盔细细掰碎,连碗递到后厨,羊汤现做。一名年轻村妇说笑着进来,熟门熟路,径自走到后厨,灶台上端定她刚出锅的那碗泡馍,满满当当。没有空座,索性出店,蹲在门外,围着碗口,细细抿上几口羊汤,然后横着筷子捞出肉与锅盔,大口饕餮。全无扭捏,就像黄土塬上那些健硕的男人。
真香。我的羊肉泡馍上桌,真香,浓酽纯正的羊汤,漂着一层乳黄色的羊油,几片羊肉肥瘦得当,碎锅盔饱浸羊脂羊汤。味蕾刹那绽放,之前吃过的所有羊肉泡馍瞬间都在记忆中变得难以下咽了。
泡馍各地皆有,形式各异,还能妄言些此厚彼薄,梆梆肉却是独沽,无论优劣,只在西安。
最早的商贩便是集中于柏树林与东关外,售卖时身背木箱、手敲木梆,故而得名“梆梆肉”。却不是好名字,望文难以生义,本地人或许了然,外地人却莫名其妙,不知何物。
20世纪80年代,陕西省饮食服务公司曾经组织编写一册《陕西风味》,其中制作梆梆肉的秘籍,得自当时已在西安东关合作食堂加工梆梆肉近四十年的杨四彦师傅。

杨师傅的梆梆肉原料,以猪肠、猪肚、猪心、猪肝、猪肺各二斤,配精盐一斤二两。现在西安市面的梆梆肉,猪肝与猪肺似已鲜见,多了猪耳朵、猪头肉、五花肉、香肠、豆干、鸡蛋等等,食材更加丰富。
首先清洗。猪肠最为麻烦,需要翻出内壁,撕去脂油。然后焯水,去除血污。顺序颇有讲究,先煮肠、肚,后煮心、肝,最后煮肺。捞出过冷水,一应食材二度择洗,下锅预煮入味,加精盐,下香料包——花椒、桂皮、小茴香、丁香、良姜、草果各一钱,入纱布包封口。两小时,八成熟,捞出晾凉,擦去浮沫,平码于铁丝网箅备用。
杨师傅的薰炉比较原始,直接在地面以砖砌成直径二尺、高二尺的圆形炉灶。现在店家多以金属圆桶代替,若是居家自制,食材量少,一口铁锅足矣。炉底或桶底、锅底铺底灰以作隔热层,“然后将柏木锯末二斤平摊在炉灰上,用木炭将锯末引着。待燃烧一半时用铁勺搅拌(使逐渐燃烧),这时再将柏木锯末二斤平撒在上面,待烟起(注意不能使其燃起火苗)”。十斤内脏,四斤柏木锯末,比例如此。阴燃的柏木锯末是极普遍的肉食熏料,不难购买。不过西南地区熏制腊肉,多用新择的侧柏枝叶,若是用以熏制梆梆肉,当无不可。清代食谱《调鼎集》亦载以甘蔗渣作熏料,想来不佳,因为没有柏木清香。
待熏料阴燃起烟,架上码放食材的铁丝网箅,加盖密封。约十分钟,听见皮脂爆裂声,撤下网箅,擦净浮灰。如果着色太淡,还欠火候,可以补熏;如果着色已足,翻面再熏,直至两面枣红,色浓香酽。
先卤后熏,卤香叠加熏香的梆梆肉,是我私心的关中至味,远胜一切猪羊汤水。
下午,晚饭的食客还没有来,中午的酒友也没有走,桌上几碟梆梆肉、两瓶见底的西凤。梆梆肉这样的卤菜,理应佐酒——六年的西凤,一口酒,一口肉。本地市井的几日烦心,往来行旅的一路风沙,都在这酒肉间化解,归于无。
作者/胡成
编辑/宫子 李阳
校对/薛京宁